媒體素養的推動,已經發展超過五十年。從1970年代起,隨著大眾媒體的普及流行,其對一般大眾的影響力展示在許多政治與社會事件上。正因如此,有志之士推動媒體素養(media literacy),希望揭開媒介運作的黑盒子,提供閱聽人近用、批判媒體的基礎能力。隨著傳播科技的進展,西元2000年左右,網際網路漸漸成為Y世代取用資訊的最重要通道。再過10年,社群媒體(social media)以低門檻、低成本的近用步驟,成為Z世代不能缺乏的社交與新知獲取來源。不論從傳播科技發展的角度,或者媒介環境的角度來看,媒體素養從單一內涵演變成多層次、多議題,甚至跨領域能力,已經是不可避免的。本文從今天生成式人工智慧(Generative AI)已可廣泛使用的時間點回望,嘗試從具體的事例與經驗中提取「網路素養推動」的兩個問題:網路素養是什麼?該如何推動網路素養?
網際網路是媒體嗎?這是我們討論網路素養的第一個問題。傳統媒體素養對媒體的定義認為,具有訊息傳遞,能將傳播者所製作之內容向他人傳遞的工具或通道,就是媒體。然而儘管定義上簡單明晰,但在使用媒體的人口越來越多、每個群體的文化背景與經驗也不可能完全相同的情況下,媒體對不同人來說,其實代表了不同的功能與作用力。例如,對於無線電波不易傳達之處的閱聽人來說,最受關注的媒體素養議題,是如何能夠使用到媒體。而對於少數族群(如:少數語言使用者、罕見疾病患者)來說,媒體偏差地再現該族群,則是亟須被糾正的素養議題。這也正是為什麼,1970年代以來,即便在類比媒體的時代討論媒體素養,也會有包括接近使用(access)、分析(analysis)、評估(evaluation)、創造(creation)等4種不同層級、面向的內涵。
從傳統媒體到網路媒體,除了做為基底的資料形式從類比訊號轉變為數位訊號之外,有一個影響媒體素養內涵的關鍵是一定要提到的,那就是「使用者生產內容」(user-generated content, UGC)的出現。UGC這個概念早在2000年就已經出現,而且以部落格(blog)的形式開始流行。不過,UGC相關的素養議題,卻是要等到社群媒體(social media)普及之後才廣受注目。
社群媒體發展初期,boyd & Ellison(2007)就根據其發展的歷史與介面特徵,指出了社群媒體的定義:1.使用者可以在一個相互聯繫的系統中建立一個公開或半公開的檔案;2.使用者可以一個清單與其他使用者關連在一起,且此帳號清單會形成一個聯繫的人際網絡;3.使用者可以在系統中瀏覽網絡中任何一位使用者的行為。從這個定義可以看到,相較於過去媒體素養強調「媒體(內容)-閱聽人」這組關係,社群媒體所涉及的媒體使用議題,轉向了「使用者之間」的關連。這個變化讓我們驚覺,難道「媒體」就此離開討論核心了嗎?過去所認定,對媒體有所理解、批判而形成的媒體素養範疇,難道現在變成要對我的朋友做出批判嗎?這其中,似乎有些有待釐清的議題。
2018年4月,劍橋分析(Cambridge Analytics)事件爆發後,Facebook執行長Mark Zuckerberg在美國國會舉辦的聽證會上,以清楚、直接的話語說:「臉書是科技公司,不是媒體」。Zuckerberg認為,雖然臉書也生產很多內容,但是由於臉書的基本工作就是寫程式、為使用者提供科技產品與服務,所以臉書是科技公司。有趣的是,當Zuckerberg被問到,臉書是否應該為臉書上流通的內容負責時,他的答案又是「是的,我們應該負責」。如果他認定了自己的公司以寫程式為主業,那麼又為什麼需要為內容流通負責?他想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意思?
要回答科技公司到底是不是媒體,要從當代科技公司所從事的技術活動,到底如何涉及內容,以及內容分散的角度下手。眾所周知,社群媒體採取了web2.0的架構,也就是將使用者創作的資訊依照時間順序呈現。只是,當使用者所產生的內容數量大到時間差也難以排出順序時,就出現了需要以其他排序原則來處理的議題。Facebook在2018年舉辦的F8會議中,揭露了用來排列使用者生產資訊的演算法Edge Ranking,其中互動親密度、互動型態、時間成為資訊排序的基礎變項1。不過,這看起來簡易明瞭的排序原則在實際的操作中,早已不堪使用。2023年12月31日,臉書母公司Meta公布的透明度文件2說明,現在出現在臉書動態消息上的內容,在背景是由一個人工智慧系統所計算;而其中,為了預測每一位使用者會對什麼樣的內容有興趣,就有多個排名體系隨時、動態地運作。
從這些深不見底、一層又一層的解釋來看,光是Zuckerberg說的「寫程式」這件事,已經徹底掌握了內容的樣貌。儘管演算法的目標,是隨著使用者每次使用迅速更動排名體系的權重,不過,對於想像什麼叫做「使用」,就已經是一個涉及內容的議題了。為什麼停留在某個貼文時間久就叫做更有興趣?如果我因為看到有興趣的貼文,離開社群媒體逕自利用搜尋引擎尋找更深入的素材,為什麼不能計算為「有興趣」?僅以「在此社群媒體中能否計算」做為演算素材,會漏失什麼意涵?為什麼點擊某個貼文就叫做更注意這種內容?不小心的觸擊,以及觸擊之後被其他事物吸引注意力而離開這則貼文,還叫做「關注這個內容」嗎?由此可知,這背後牽涉到的「設定」(assumption),清清楚楚是內容與價值觀,不能再簡單地以「寫程式」或「提供程式服務而已」來迴避。
換句話說,雖然有別於傳統媒體直接生產內容,直接傳遞價值觀,直接具有說服效果,經營社群媒體的平臺與科技公司就「定義露出優先序位」這個能力來說,已經具有足以匹敵媒體的能力。不過,也正是在這種型態的能力之下,為了理解傳統媒體的媒體素養,已經不足以對科技公司提出夠好的批判。
從「科技公司算不算是媒體」的提問與分析中也可以發現,以網路為主要資訊通道所發展的網路媒體素養,必須考慮技術與內容的雙元結構,才可能掌握內容呈現所產生的偏向、意識形態與價值形塑結果。
技術與內容的雙元結構顯示,「內容」這個詞彙在網路時代本質上就具有技術性格:包括由演算法決定一則內容能被誰所接觸、包括一個平臺對內容形態進行篩選與限制(比方:在特定平臺上僅接受影像素材,使得文字內容需做成圖卡才得以上傳),當然也包括社群平臺介面設定的回饋機制決定了人們互動的樣態(例如:只有一個社交按鈕的社群媒體,為什麼設定了「愛心」而不是其他圖案?這是提示正面互動?還是限定了人們情緒反應的類型?)。這些由畫面上的小裝置所展示的內容,無一不與技術結合,一起塑造內容的意涵。
反過來說,「技術」性質的揭露,也在對內容的分析中呈現。所謂「不經意接觸」的研究顯示,儘管絕大多數人自以為能夠自行掌握在社群媒體上接觸的內容形態,然而卻仍有相當比例的人「被迫」在不經意情況下,接觸那些他們從來都沒有興趣的內容(俞蘋,2019)。而這種「不經意」場景,在類比時代,是不可能發生的。網路媒體,尤其是商業化後的社群媒體,透過購買投放、測試接觸等方案,在技術上破壞精準投放的基本規則,在擴張受眾的主要目標下,讓技術主導內容廣為傳散。由此,當我們論及網路素養時,就不能不掌握技術本身的樣貌。而這個事實,在生成式人工智慧普遍化的年代,更顯得關鍵。
2022年底,生成式人工智慧ChatGPT釋出3.5版,推出後立刻受到廣大的注目與迴響。儘管多的是科技觀察家批評它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」,但隨後的付費版,以及其他團隊開發的文字生成人工智慧在迭代的歷程中,生成式人工智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修正了僅依賴機率邏輯來生成文字的初期階段,進入真正可以協助人類產生有意義內容的狀態。
不過,現今科技批評領域的觀察家發現,生成式人工智慧的「生成產品」在進入人類社會流通、吸納、使用後,進一步進入訓練資料集中,成為下一代人工智慧精進的素材。此時,網路上的文本與影像生態系,將因為類似近親繁殖的效果,導致模型迅速退化,最終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模型崩潰(Shumailov, Shumaylov, Zhao, Papernot, Anderson & Gal, 2024)。如果從「技術與內容的雙元結構」這個角度來看,生成式人工智慧仰賴的大型語言模型(LLMs)本來就對資料有著極端數量的需求,這種原屬於技術的特徵,最後終於在內容表現上顯現其價值觀的缺失。
從這些僅僅發生在過去5年的事情可知,網路做為一種媒體,其所涉及的素養議題,不是類比媒體素養的延伸,也不是其深化,而是在本體性質上徹底的改變。也因此,參與在其中的閱聽人、平臺業者,乃至於政府規管部門,都需要新的思維來面對。
是以,在重新看待媒體的定義,並且以技術與內容雙元性來理解當前媒體使用的現況時,吾人可以輕易地掌握,網路素養的推動,必然是跨領域、跨世代、公私協力,且變化快速的。由此,本文提出幾個推動網路素養的思維方向,供各界討論參考。
「使用網路」是一種普遍狀態,同時也是一種必要狀態。不只是因為網路環境行之有年,更因為在特定情況下,物理距離可能是必要的限制。例如,在COVID-19肆虐期間,最原始的生物性受到威脅,遠距上班上學成為解方。此時,我們一方面慶幸我們的網路連線暢通無礙,但另一方面也察知數位落差以各種型態現身。
理解網路使用的普遍性,有助於網路素養教育者避免以「不用為上策」的態度,迴避網路原生世代的真實生活場景。如果我們不因為可能有農藥殘留而不吃蔬菜,那麼,也就不應該因為網路霸凌、網路詐騙、網路性剝削等負面行為,來禁止網路的使用。在此,傳統媒體素養所培養的批判思維、反思能力,仍舊能使得上力;已經建置完成的申訴救濟管道,仍然幫得上忙。相反地,更為流通的必要輔助資訊,才足以成為網路使用普遍性時代,健全網路環境的關鍵。
此外,網路素養工作者必須理解網路使用的多樣性與多義性,甚至應該進一步了解「小眾」、「分眾」才是網路使用的真實面貌。這種「小」與「分」的狀態,甚至在同一個世代中,都已經清楚展示。因此,我們將越來越難以定義哪些媒體是好的媒體,哪些技術更具有人性,甚或哪種應用更值得學習。反過來說,對於網路素養的教育者來說,讓學生講述他的網路使用經驗,成為反思、批判的起點。因為很明顯地,當人類將自我經驗描述放在視野的最中心時,最能展示人的思維與價值。在人們的講述中,自我與展示自我的媒體得以呈現,我們才不至於落入只有人際關係,卻忽略媒體的困境。
既然技術與內容已交織成一個雙元的結構,那麼,網路素養的推動,顯然有必要掌握一定程度的技術特徵。這並不是要網路素養的推動者、教學者去讀社群媒體平臺的技術報告,或者人工智慧的開發者文件。相反地,從介面上,就可以解讀出技術的本質。介面是使用者與系統交會的接觸點,從人機介面的設計思維來看,介面就是技術篩選的結果。這種篩選結果的呈現,一如過去媒體素養直接對露出內容進行分析、評估、批判一般,只是現在我們不能僅是對內容做分析、評估、批判,而是每一個應用程式、每一個軟體、最新流行的社群媒體,我們對其介面進行分析、評估與批判。
我們並且要對自己所能接觸、不經意接觸與無法接觸,有所認識。能接觸的,是訂閱的結果,還是被投放的結果?被投放意味著這個帳號上的標籤是什麼?不經意接觸的由來是基於人際網絡,還是隨機武斷?至於無法接觸,則需要其他帳號(大小帳號)、其他平臺、其他媒體來協助顯現。這些都是技術思維悄悄展示的意識形態,網路素養的推動,需要見微知著的契機與能力。
同樣是基於技術與內容的雙元性,一旦技術變化,內容也馬上將呈現出不同樣貌。因此,有變化中的網路與技術,就有變化中的素養。這使得網路媒體素養的工作始終處於需要隨時更新的狀態中。這種變化之隨時發生、全面發生,有的時候甚至並非教學者向學生展示更好的批判力,而是學生向教學者展示小眾化的網路媒體使用型態。持續洩漏自我行蹤的App為什麼能廣受國中生歡迎?極權政治環境中出現、茁壯的社群媒體,為什麼是尋求資訊的優先管道?一個已經不常登入的帳號為什麼不刪掉?早已學會的查核技巧與工具如何事先排除錯假資訊,使其無法流通在家庭群組中?網路素養的教學者比起類比時代,需要有更為開放的胸襟,才足以面對變化中的素養議題。
反過來說,素養教學者堅持的價值,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展示面貌,才具有對新世代社會成員的說服力?當新聞已經不是最重要的資訊,批判新聞內容是不是還有正當性?社會共識怎麼形成,媒體如何可能協助?是廣泛、窮盡的討論優先,還是掌握時機,先獲取網路曝光與注意力更重要?顯然,網路素養教育者再也不能年復一年教授同樣的內容。因為網路在變,素養要跟著變!